音乐剧《欢乐之家》：直面酷儿家庭的秘密与滑移不定的记忆

《欢乐之家》（Fun Home）是一部优美而深刻的酷儿回忆录音乐剧，讲述了对个人过往的探寻，以及与记忆那令人抓狂、难以捉摸的特性进行角力的过程。本剧改编自艾莉森·贝克德尔（Alison Bechdel）屡获殊荣的同名图像回忆录（graphic memoir），故事围绕艾莉森的童年、成长与出柜经历展开，描绘了她作为一名中性气质女同性恋（butch lesbian）的自我认同历程，以及她试图理解一位深柜男同性恋父亲的努力。

在艾莉森大学一年级第一学期、于奥柏林学院（Oberlin College）就读期间向父亲出柜的几个月后，她的父亲跳到卡车前自杀身亡。这两件事是否有关联？成年的艾莉森试图拼凑自己的生命历史，与此同时，她童年与青少年时期的记忆化身为不同年龄阶段的“艾莉森”，与她一同出现在舞台之上。《欢乐之家》巧妙地融合了不同时间层次，展现记忆如何由当下的自我来回望、挣扎于一个不可避免地被扭曲且残缺的过去。

该剧荣获包括“最佳音乐剧”在内的五项托尼奖（Tony Awards），堪称真正的杰作。现场乐队演奏了由珍妮·泰索里（Jeanine Tesori）创作的激昂而富有冲击力的配乐，配以丽莎·克朗（Lisa Kron）温柔细腻的剧本与歌词，相得益彰。

作为酷儿艺术经典谱系中的一项杰出而独特的贡献，《欢乐之家》深深扎根于贝克德尔（Bechdel）真实的人生细节之中。由塔妮娅·奥兰多（Tanya Orlando）设计的舞美极具匠心，将贝克德尔成长的家庭住宅生动呈现出来——那是一栋摆满古董、由她父亲精心维护的美丽房子。该剧成功地带领观众体验作者贝克德尔成年后所进行的“记忆工作”（memory work），而很快便会意识到，这样的工作绝非胆小者所能承受。

观众被邀请以侦探般敏锐的目光观看演出，在贝克德尔的记忆中抽丝剥茧——在她与父亲的关系里寻找线索，以解释现实生活中那些有时难以言喻、难以理解的层面。作为一名女同性恋漫画家，艾莉森·贝克德尔最初通过图像小说的形式来处理和呈现自己的记忆；而在音乐剧中，记忆的“滑移性”则更加清晰可见：成年的艾莉森有时会努力寻找合适的“字幕”（caption），试图通过写作与绘画来为自身经历赋予意义。

贝克德尔迫切地想要理解她的父亲——一个既充满爱意、却在某些时刻又显得残酷的复杂人物。鉴于父女二人作为同性恋者在异性恋规范社会（heteronormative society）中的平行生命轨迹，贝克德尔对父亲的同理心为这些记忆注入了温柔的质地。在某些方面，她是父亲最亲密的倾听者，接收他写来的长信与赠送的书籍；但在另一些方面，父亲却未能真正看见她，尤其是在她步入成年并走出柜门之后。因此，贝克德尔面临着一种巨大的挫败感：她已跃出柜子，却在某种意义上仍然落回到父亲那封闭的、深柜的世界之中。

作为一部音乐剧，《欢乐之家》将贝克德尔标志性的图像小说带给了更广泛的大众。音乐以文字无法企及的方式表达情感。悬挂在舞台上方、置于高处玻璃结构中的现场乐队，以锋利的歌词与优美精致的旋律，将那种被过去的不确定性所折磨的感受生动呈现出来。正如杰克·哈尔伯斯塔姆（Jack Halberstam）在其著作《女性男性气质》（Female Masculinity，1988）中谈及由克朗（Kron）创作的歌曲《钥匙环》（“Ring of Keys”）——这首歌描写的是贝克德尔第一次看到一位中性气质女性（butch woman）的经历：

“年轻的艾莉森对那位与她擦肩而过、身份不明的中性气质女性所感受到的情绪无法言说，既无法从任何‘情感档案’中提取——无论是同性恋的还是异性恋的——因此只能通过歌曲中那张开的嘴、无声的惊叹来捕捉。那张张开却沉默的嘴，模仿着钥匙环：无需言语却表达了一切，自顾自地叮当作响，奏出一首无词的喧闹之歌，以一种普通语言无法做到的方式，说出了‘butch’。”（xx）

能够看到如此独特的酷儿艺术，是一种难得的荣幸。观众得以见证一个文化时刻：中性气质女性（butch）的形象自豪地站在舞台中央，成为文化探讨的对象；而在西方历史的很长一段时间里，女性男性气质（female masculinity）一直受到压抑，包括在艺术领域之中。即便是在贝克德尔自己的人生中，如《欢乐之家》所呈现的那样，她的中性气质在童年时期也被边缘化——她的父亲（尽管也是一名男同性恋）曾告诉她，相比穿上一条漂亮的裙子，像个假小子（tomboy）那样打扮只会让她在派对上显得格格不入。

正是这些真实生活、亲子关系与个人记忆的复杂质地，构成了最难以理解的部分，而《欢乐之家》却以锐利而富有艺术性的方式，将其清晰地呈现在舞台之上。

改编自艾莉森·贝克德尔（Alison Bechdel）的图像小说（graphic novel）。 导演：洛根·埃利斯（Logan Ellis）。 音乐：珍妮·泰索里（Jeanine Tesori）。 剧本与歌词：丽莎·克朗（Lisa Kron）。 由亨廷顿剧院公司（The Huntington）出品，在波士顿亨廷顿剧院（Huntington Theatre, Boston）演出。 演出至12月14日。 票价：29–209美元。 订票电话：617-266-0800 官网：HuntingtonTheatre.org